“Skiing is the best therapy you can buy”, 在暗无天日的纽约所积累的抑郁，在盐湖城的滑雪旅行中迅速散尽，人甚至有了种「一切都在重新开始」的感觉。

但一落地纽约，吸上一口带着疲倦味道的空气，生活的真实性便气势汹汹袭来——我正在变成西西弗斯，被命令安排做徒劳的苦工，将石头推上山顶，但一次又一次看它在终点前滑脱滚落，明知这是无尽循环，却仍须继续手头的工作，纽约冬令时五点便降临的黑夜更加重了这种惶惑，一天在失措与一事无成中草草结束，荒谬、焦躁、沮丧，我成为一头困兽。

过去几年里，辞职来到纽约进修，遇见新友，和灿烂的人恋爱、分手，告别微博，重拾写作，疫情中毕业、找工，同居又分居，学习掌勺，搬家，再又搬家，再三搬家，学滑雪，认识更多新友，拿到工签，四处滑雪，减重，练习攀岩，回国访友……这精彩的一路奔袭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——我可以超越生活无趣而重复的底色。

然而一切又忽然停摆。《House of Leaves》里描写了一栋房子，它总会莫名多出房间或者楼道。房子的体积从外部看没有任何变化，那几间屋子就像是出现在异世界的裂缝里。我感觉自己拥有了一间相反的房子，远看着没有变化，内里留给我的空间却日渐逼仄狭小。绩效社会的规训，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念，家庭出身的局限、成员的期待与依赖，拓展生活边界后逐渐捉襟见肘的时间、精力、资源……这些构成了全方位的桎梏，当我挣扎着试图自由展翅时，就会像伊卡洛斯的逃亡——既不能飞得太快，翅膀会毁损，也不能太慢，后方有追兵，不能太低，会被海浪打湿，也不能太高，阳光会融化粘合羽毛的蜡。

滑雪是对这困境的一种反抗或者逃避，在毫无进展的生活里，滑雪是一项真正在前进的东西。在山野中，一遍又一遍试探自己的极限，并与之反复搏斗，失败，更多失败，但也掌握到新的技巧，学会运用自己的身体，直至宣告成功，再投入下一场与自我极限的战斗。

这次在盐湖城，我拜访了一座只能滑双板的雪场 Deer Valley，当天的状况让我回想起自己学习单板的初日：恐慌，疼痛，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寒冷的颤抖，止不住的虚汗，反复出现放弃的念头……我庆幸自己并非首次经历这些。深呼吸，恐慌源自陌生，给它时间，大脑会适应这崭新的困难，疼痛是肌肉在被调整与锻造，慢慢练习，一切都会过去，你将一点点学会如何平衡，如何控制速度，如何绕过障碍，你将一轮滑得比一轮好，你会到达终点，你会成功掌握它，就像你曾经学习单板一样。

有意思的事，这也让我想起西西弗斯——只有在石头没有被推过山顶前，西西弗斯会认为这是没有希望的轮回。而实际上，代表命运的众神并不能永远地囚禁西西弗斯，他们能做的只是放置一块或者更多块无比沉重的巨石，再欺骗西西弗斯，使他忘记成功的可能性，最终向这种重担投降，接受黑帝斯的召唤。但西西弗斯没有颓唐于原地，他每次重新推动巨石，何尝不是一次对自身极限的挑战，这挑战中凝聚了抗争的力量与信念，是自由意志接受了生命本身的不完善，却仍然选择投入爱与执着，是水滴从不设想对石头的胜利，但坚持尝试让那无法企及的目标得以实现，天边从没有无所不能的众神，有的只是你自己决定要实现的想法，以及注定发生的诸多难题。

滑雪之外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，纽约，或者这个世界，可能是一座地形更复杂的山，你不该告诉自己「我永远下不去这个坡」或者「我永远做不出这个招」，不断地尝试，感到疼痛、挫败，反思自己的行动，调整，再挑战，大的理念或想法也许一时破产，但我们总能从小的做起，慢慢靠近一个好的结果，将目标放到整个人生的时间尺度下来看，所有的焦虑与惊慌都是不必要的，放弃也是不必要的，这场战斗里，时间不是我的敌人，反是我的爪牙。

这篇新年回顾短文的题目，西西弗斯与无法实现的梦，来自 Casey Neistat 的同名视频 Sisyphus and the Impossible Dream，他在2007年因为一场车祸用钛棒替代了部分股骨，医生说他再也不能跑步了，「我要跑马拉松，并且跑进3小时内」，他在病床上有了这个念头，并在接下来的17年里，戒酒戒烟，减重，每天跑步，每天跑步，每天跑步，失败，失败，无数次失败，结婚，拥有孩子，搬家，再次搬家，开始衰老，开始动摇，开始受困于家庭、工作、日渐下降的身体极限，但最终，“You don’t just give up, you can’t just walk away”. 紧接在纽约马拉松 3:01 的成绩之后，43岁的 Casey，在 Tuscon 再次完赛，2小时57分钟。

我还看过小红书上一位荷兰朋友的视频，《36岁，双板自由式1年10个月，完成第一个cork7》，不断受伤、年龄焦虑、全职工作的压力，没有让他退缩分毫，最终完成 cork7 的那天，他把自己已经快摔破成布条的雪裤扔掉，像极了西西弗斯扔掉众神虚假的惩罚宣告。

这种无人关心，但我们着迷其中、花费数年时间专注去完成的念头，才是能定义我们自身的选择，再漫长的人生，也不过就是这些细小选择的总和。

年纪渐长，开始品味出新年以及其他各种节日的作用，它们在看似永恒的时间轴上打出锚点，将我们有限的存在具体化，创造出超越虚无的可能，如果没有这些存档点来提醒你已经坚持的长路，所有一切就显得像是毫无希望的受刑，这种阶段性的回望，切割出了人生的段落，所有的跌宕起伏方才变得显著与动人。

祝各位朋友在新的一年里，怀抱西西弗斯的勇气与决心，拒绝做命运的仆从，咬紧那份小小的执迷，高高跃过沮丧与迷失的沼泽，一步一脚印，继续定义自己独一无二的、超越的人生。